第二十五回 偷骨殖何九送丧 供人头武二设祭
话说当时何九叔跌倒在地下,众火家扶住。王婆便道:“这是中了恶,快将水来!”喷
了两口,何九叔渐渐地动转,有些苏醒。王婆道:“且扶九叔回家去却理会。”
两个火家又寻扇旧门,一迳抬何九叔到家里,大小接着,就在床上睡了。老婆哭道:
“笑欣欣出去,却怎地这般归来,闲常曾不知中恶!”坐在床边啼哭。何九叔觑得火家都不
在面前,踢那老婆道:“你不要烦恼,我自没事。却才去武大家入殓,到得他巷口,迎见县
前开药铺的西门庆请我去吃了一席酒,把十两银子与我,说道:‘所殓的尸首,凡事遮盖则
个。’我到武大家,见他的老婆是个不良的人,我心里有八九分疑忌;到那里揭起千秋幡看
时,见武大面皮紫黑,七窍内津津出血,唇口上微露齿痕,定是中毒身死。我本待声张起
来,却怕他没人作主,恶了西门庆,却不是去撩蜂剔蝎?待要胡卢提入了棺殓了,武大有个
兄弟,便是前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,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男子,倘或早晚归来,此事必
然要发。”
老婆便道:“我也听得前日有人说道:‘后巷住的乔老儿子郓哥去紫石街帮武大捉奸,
闹了茶坊。’正是这件事了。你却慢慢的访问他。如今这事有甚难处。只使火家自去殓了,
就问他几时出丧。若是停丧在家,待武二归来出殡,这个便没甚麽皂丝麻线。若他便出去埋
葬了也不妨。若是他便要出去烧化时,必有跷蹊。你到临时,只做去送丧,张人错眼,拿了
两块骨头,和这十两银子收着,便是个老大证见。他若回来不问时,便罢。却不留了西门庆
面皮,做一碗饭却不好?”
何九叔道:“家有贤妻,见得极明!”随即叫火家分付:“我中了恶,去不得;你们便
自去殓了。就问他几时出丧,快来回报。得的钱帛,你们分了,都要停当。若与我钱帛,不
可要。”
火家听了,自来武大家入殓。停丧安灵已罢,回报何九叔道:“他家大娘子说道:‘只
三日便出殡,去城外烧化。’”火家各自分钱散了。何九叔对老婆道:“你说这话正是了;
我至期只去偷骨殖便了。”
且说王婆一力撺掇那婆娘当夜伴灵。第二日,请四僧念些经文。第三日早,众火家自来
扛抬棺材,也有几家邻舍街坊相送。那妇人带上孝,一路上假哭养家人。来到城外化人场
上,便叫举火烧化。只见何九叔手里提着一陌纸钱来到场里。王婆和那妇人接见,道:“九
叔,且喜得贵体没事了。”何九叔道:“小人前日买了大郎一扇笼子母炊饼,不曾还得钱,
特地把这陌纸来烧与大郎。”王婆道:“九叔如此志诚!”
何九叔把纸钱烧了,就撺掇烧化棺材。王婆和那妇人谢道:“难得何九叔撺掇,回家一
发相谢。”何九叔道:“小人到处只是出热。娘子和乾娘自稳便,斋堂里去相待众邻舍街
坊。小人自替你照顾。”使转了这妇人和那婆子,把火夹去,拣两块骨头拿去撒骨池内只一
浸,看那骨头酥黑。何九叔收藏了,也来斋堂里和哄了一回。棺木过了,杀火收拾骨殖撒在
池子里。众邻舍各自分散。
那何九叔将骨头归到家中,把幅纸都写了年月日期,送丧的人名字,和这银子一处包
了,做一个布袋儿盛着,放在房里。
再说那妇人归到家中,去□字形左“木”右“鬲”子前面设个灵牌,上写“亡夫武
大郎之位”;灵床子前点一盏玻璃灯,里面贴些经幡钱垛金银锭采绘之属;每日却自和西门
庆在楼上任意取乐,却不比先前在王婆房里只是偷鸡盗狗之欢,如今家中又没人碍眼,任意
停眠整宿。这条街上远近人家无有一人不知此事;却都惧怕西门庆那厮是个刁徒泼皮,谁肯
来多管。
尝言道:“乐极生悲,否极泰来。”光阴迅速,前后又早四十馀日。却说武松自从领了
知县言语监送车仗到东京亲戚处投下了来书,交割了箱笼,街上闲了几日,讨了回书,领一
行人取路回阳谷县来。前后往回恰好过了两个月。去时残冬天气,回来三月初头。於路上只
觉神思不安,身心恍惚,赶回要见哥哥,且先去县里交纳了回书。知县见了大喜,看罢回
书,已知金银宝物交得明白,赏了武松一锭大银,酒食管待,不必用说。
武松回到下处房里,换了衣服鞋袜,戴上个新头巾,锁上了房门,一迳投紫石街来。两
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了,都吃一惊。大家捏两把汗,暗暗的说道:“这番萧墙祸起了!这个
太岁归来,怎肯干休!必然弄出事来!”
且说武松到门前揭起帘子,探身入来,见了灵床子,又写“亡夫武大郎之位”七个字,
呆了;睁开双眼道:“莫不是我眼花了?”叫声“嫂嫂,武二归了。”
那西门庆正和这婆娘在楼上取乐,听得武松叫一声,惊的屁滚尿流,一直奔后门,从王
婆家走了。那妇人应道:“叔叔少坐,奴便来也。”原来这婆娘自从药死了武大,那里肯带
孝,每日只是浓妆艳抹和西门庆做一处取乐;听得武松叫声“武二归来了”,慌忙去面盆里
洗落了脂粉,拔去了首饰钗环,蓬松挽了个□字形以“角”替“髯”之“冉”儿,脱去
了红裙绣袄,旋穿上孝裙孝衫,方从楼上哽哽咽咽假哭下来。
武松道:“嫂嫂,且住。休哭。我哥哥几时死了?得甚麽症候?吃谁的药?”那妇人一
头哭,一头说道:“你哥哥自从你转背一二十日,猛可的害急心疼起来;病了八九日,求神
问卜,甚麽药不吃过,医治不得,死了!撇得我好苦!”
隔壁王婆听得,生怕决撒,即便走过来帮他支吾。武松又道:“我的哥哥从来不曾有这
般病,如何心疼便死了?”王婆道:“都头,却怎地这般说;‘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暂时祸
福。’谁保得长没事?”那妇人道:“亏杀了这个乾娘。我又是个没脚蟹,不是这个乾娘,
邻舍家谁肯来帮我!”武松道:“如今埋在那里?”妇人道:“我又独自一个,那里去寻坟
地,没奈何,留了三日,把出去烧化了。”武松道:“哥哥死得几日了?”妇人道:“再两
日,便是断七。”
武松沉吟了半晌,便出门去,迳投县里来,开了锁,去房里换了一身素白衣服,便叫土
兵打了一条麻绦系在腰里;身边藏了把尖长柄短、背厚刀薄的解腕刀,取了些银两在身边;
叫一个土兵锁上了房门,去县前买了些米面椒料等物,香烛冥纸。就晚到家敲门。那妇人开
了门,武松叫土兵去安排羹饭。
武松就灵床子前点起灯烛,铺设酒肴。到两个更次,安排得端正,武松扑翻身便拜,
道:“哥哥阴魂不远!你在世时软弱,今日死后,不见分明!你若是负屈衔冤,被人害了,
托梦与我,兄弟替你做主报仇!”把酒浇奠了,烧化冥用纸钱,便放声大哭,哭得那两边邻
舍无不凄惶。那妇人也在里面假哭。
武松哭罢,将羹饭酒肴和土兵吃了,讨两条席子叫土兵中门傍边睡。武松把条席子就灵
床前睡。那妇人自上楼去下了楼门自睡。
约莫将近三更时候,武松翻来覆去睡不着;看那土兵时,□□两字重叠;音“侯(阴
平)”,字形左“鼻”右“句”,鼻息声的却似死人一般挺着。武松爬将起来,看那灵床
子前玻璃灯半明半灭;侧耳听那更鼓时,正打三更三点。武松叹了一口气,坐在席子上自言
自语,口里说道:“我哥哥生时懦弱,死了却有甚分明!”
说犹未了,只见灵床子下卷起一阵冷气来,盘旋昏暗,灯都遮黑了,壁上纸钱乱飞。那
阵冷气逼得武松毛发皆竖,定睛看时,只见个人从灵床底下钻将出来,叫声“兄弟!我死得
好苦!”
武松听不仔细,却待向前来再看时,并没有冷气,亦不见人;自家便一交颠翻在席子上
坐地,寻思是梦非梦,回头看那土兵时正睡着。武松想道:“哥哥这一死必然不明!……却
才正要报我知道,又被我的神气冲散了他的魂魄!……”放在心里不题,等天明却又理会。
天色渐白了,土兵起来烧汤。武松洗漱了。那妇人也下楼来,看着武松道:“叔叔,夜
来烦恼?”武松道:“嫂嫂,我哥哥端的甚麽病死了?”那妇人道:“叔叔,却怎地忘了?
夜来已对叔叔说了,害心疼病死了。”武松道:“却赎谁的药吃?”那妇人道:“见有药帖
在这里。”武松道:“却是谁买棺材?”那妇人道:“央及隔壁王乾娘去买。”武松道:
“谁来扛抬出去?”那妇人道:“是本处团头何九叔。尽是他维持出去。”
武松道:“原来恁地。且去县里画卯却来。”便起身带了土兵,走到紫石街巷口,问土
兵道:“你认得团头何九叔麽?”土兵道:“都头恁地忘了?前项他也曾来与都头作庆。他
家只在狮子街巷内住。”武松道:“你引我去。”
土兵引武松到何九叔门前,武松道:“你自先去。”土兵去了。武松却推开门来,叫声
“何九叔在家麽?”
这何九叔却才起来,听得是武松归了,吓得手忙脚乱,头巾也戴不迭,急急取了银子和
骨殖藏在身边,便出来迎接道:“都头几时回来?”武松道:“昨日方回。到这里有句闲话
说则个,请那尊步同往。”何九叔道:“小人便去。都头,且请拜茶。”武松道:“不必,
免赐。”两个一同出到巷口酒店里坐下,叫量酒人打两角酒来。何九叔起身道:“小人不曾
与都头接风,何故反扰?”武松道:“且坐。”
何九叔心里已猜八九分。量酒人一面筛酒。武松更不开口,且只顾吃酒。何九叔见他不
做声,倒捏两把汗,却把些话来撩他。武松也不开言,并不把话来提起。
酒已数杯,只见武松揭起衣裳,飕的掣出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。量酒的惊得呆了,那里
肯近前。看何九叔面色青黄,不敢吐气。武松捋起双袖,握着尖刀,指何九叔道:“小子粗
疏,还晓得‘冤各有头,债各有主’!你休惊怕,只要实说!——对我一一说知哥哥死的缘
故,便不干涉你!我若伤了你,不是好汉!倘若有半句儿差,我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
百个透明的窟笼!闲言不道,你只直说我哥哥死的尸首是怎地模样!”
武松说罢,一双手按住胳膝,两只眼睁得圆彪彪地,看着何九叔。何九叔便去袖子里取
出一个袋儿,放在桌子上,道:“都头息怒。这个袋儿便是一个大证见。”
武松用手打开,看那袋儿里时,两块酥黑骨头,一锭十两银子;便问道:“怎地见得是
老大证见?”何九叔道:“小人并然不知前后因地。忽於正月二十二日,在家,只见茶坊的
王婆来呼唤小人殓武大郎尸首。至日,行到紫石街巷口,迎见县前开生药铺的西门庆大郎,
拦住邀小人同去酒店里吃了一瓶酒。西门庆取出这十两银子付与小人,分付道:‘所殓的尸
首,凡百事遮盖。’小人从来得知道那人是个刁徒,不容小人不接。吃了酒食,收了这银
子,小人去到大郎家里,揭起千秋幡,只见七窍内有瘀血,唇口上有齿痕,系是生前中毒的
尸首。小人本待声张起来,只是又没苦主;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:因此,小人不
敢声张,自咬破舌尖,只做中了恶,扶归家来了,只是火家自去殓了尸首,不曾接受一文。
第三日,听得扛出去烧化,小人买了一陌纸去山头假做人情;使转了王婆并令嫂,暗拾了这
两块骨头,包在家里。——这骨殖酥黑,系是毒药身死的证见。这张纸上写着年月日时并送
丧人的姓名,便是小人口词了。都头详察。”武松道:“奸夫还是何人?”何九叔道:“却
不知是谁。小人闲听得说来,有个卖梨儿的郓哥,那小厮曾和大郎去茶坊里捉奸。这条街
上,谁人不知。都头要知备细,可问郓哥。”武松道:“是。既然有这个人时,一同去走一
遭。”
武松收了刀,藏了骨头银子,算还酒钱,便同何九叔望郓哥家里来。却好走到他门前,
只见那小猴子挽着个柳笼栲栳在手里,籴米归来。何九叔叫道:“郓哥,你认得这位都头
麽?”郓哥道:“解大虫来时,我便认得了!你两个寻我做甚麽?”
郓哥那小厮也瞧了八分,便说道:“只是一件: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赡,我却难相伴
你们吃官司耍。”武松道:“好兄弟。”——便去身边取五两来银子。——“你把去与老爹
做盘缠,跟我来说话。”郓哥自心里想道:“这五两银子如何不盘缠得三五个月?便陪待他
吃官司也不妨!”将银子和米把与老儿,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个饭店楼上来。
武松叫过卖造三分饭来,对郓哥道:“兄弟,你虽年纪幼小,倒有养家孝顺之心。却才
与你这些银子,且做盘缠。我有用着你处,事务了毕时,我再与你十四五两银子做本钱。你
可备细说与我:你恁地和我哥哥去茶坊里捉奸?”
郓哥道:“我说与你,你却不要气苦。我从今年正月十三日提得一篮儿雪梨要去寻西门
庆大郎挂一钩子,一地里没寻他处。问人时,说道:‘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里,和卖炊饼的
武大老婆做一处;如今刮上了他,每日只在那里。’我听得了这话,一迳奔去寻他,叵耐王
婆老猪狗拦住,不放我入房里去。吃我把话来侵他底子,那猪狗便打我一顿栗暴,直叉我出
来,将我梨儿都倾在街上。我气苦了,去寻你大郎,说与他备细,他便要去捉奸。我道:
‘你不济事,西门庆那厮手脚了得!你若捉他不着,反吃他告了倒不好。我明日和你约在巷
口取齐,你便少做些炊饼出来。我若张见西门庆入茶坊里去时,我先入去,你便寄了担儿等
着。只看我丢出篮儿来,你便抢入来捉奸。’我这日又提了一篮梨儿,迳去茶坊里,被我骂
那老猪狗,那婆子便来打我,吃我先把篮儿撇出街上,一头顶住那老狗在壁上。武大郎却抢
入去时,婆子要去拦截,却被我顶住了,只叫得‘武大来也!’原来倒吃他两个顶住了门。
大郎只在房门外声张,却不提防西门庆那厮开了房门,奔出来,把大郎一脚踢倒了。我见那
妇人随后便出来,扶大郎不动,我慌忙也自走了。过得五七日,说大郎死了。我却不知怎地
死了。”
武松问道:“你这话是实了?你却不要说谎。”郓哥道:“便到官府,我也只是这般
说!”武松道:“说得是,兄弟。”便讨饭来吃了,还了饭钱。
三个人下楼来。何九叔道:“小人告退。”武松道:“且随我来,正要你们与我证一
证。”把两个一直带到县厅上。
知县见了,问道:“都头告甚麽?”武松告说:“小人亲兄武大被西门庆与嫂通奸,下
毒药谋杀性命。这两个便是证见。要相公做主则个。”
知县先问了何九叔并郓哥口词,当日与县吏商议。原来县吏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,官
人自不必说;因此,官吏通同计较道:“这件事难以理问。”知县道:“武松,你也是个本
县都头,不省得法度?自古道:‘捉奸见双,捉贼见赃,杀人见伤。’你那哥哥的尸首又没
了,你又不曾捉得他奸;如今只凭这两个言语便问他杀人公事,莫非忒偏向麽?你不可造
次。须要自己寻思,当行即行。”
武松怀里去取出两块酥黑骨头,十两银子,一张纸,告道:“覆告相公:这个须不是小
人捏合出来的。”知县看了道:“你且起来,待我从长商议。可行时便与你拿问。”何九
叔、郓哥都被武松留在房里。当日西门庆得知,却使心腹人来县里许官吏银两。
次日早晨,武松在厅上告禀,催逼知县拿人。谁想这官人贪图贿赂,回出骨殖并银子
来,说道:“武松,你休听外人挑拨你和西门庆做对头;这件事不明白,难以对理。圣人
云:‘经目之事,犹恐未真;背后之言,岂能全信?’不可一时造次。”狱吏便道:“都
头,但凡人命之事,须要尸、伤、病、物、踪,——五件俱全,方可推问得。”
武松道:“既然相公不准所告,且却又理会。”收了银子和骨殖,再付与何九叔收下
了;下厅来到自己房内,叫土兵安排饭食与何九叔同郓哥吃,“留在房里相等一等,我去便
来也。”又自带了三两个土兵,离了县衙,将了砚瓦笔墨,就买了三五张纸藏在身边,就叫
两个土兵买了个猪首,一只鹅,一只鸡,一担酒,和些果品之类,安排在家里。约莫也是巳
牌时候,带了个土兵来到家中。那妇人已知告状不准,放下心不怕他,大着胆看他怎的。
武松叫道:“嫂嫂,下来,有句话说。”那婆娘慢慢地行下楼来问道:“有甚麽话
说?”武松道:“明日是亡兄断七;你前日恼了诸邻舍街坊,我今日特地来把杯酒,替嫂嫂
相谢众邻。”那妇人大剌剌地说道:“谢他们怎地?”武松道:“礼不可缺。”唤土兵先去
灵床子前,明晃晃的点起两枝蜡烛,焚起一炉香,列下一陌纸钱,把祭物去灵前摆了,堆盘
满宴,铺下酒食果品之类,叫一个土兵后面烫酒,两个土兵门前安排桌凳,又有两个前后把
门。
武松自分付定了,便叫:“嫂嫂,来待客。我去请来。”先请隔壁王婆。那婆子道:
“不消生受,教都头作谢。”武松道:“多多相扰了乾娘,自有个道理。先备一杯菜酒,休
得推故。”那婆子取了招儿,收拾了门户,从后门走过来。武松道:“嫂嫂坐主位,乾娘对
席。”婆子已知道西门庆回话了,放心着吃酒。两个都心里道:“看他怎地!”
武松又请这边下邻开银铺的姚二郎姚文卿。二郎道:“小人忙些,不劳都头生受。”武
松拖住便道:“一杯淡酒,又不长久,便请到家。”那姚二郎只得随顺到来,便教去王婆肩
下坐了。又去对门请两家。一家是开纸马桶铺的赵四郎赵仲铭。四郎道:“小人买卖撇不
得,不及陪奉。”武松道:“如何使得;众高邻都在那里了。”不由他不来,被武松扯到家
里,道:“老人家爷父一般。”便请在嫂嫂肩下坐了。又请对门那卖冷酒店的胡正卿。那人
原是吏官出身,便瞧道有些尴尬,那里肯来,被武松不管他,拖了过来,却请去赵四郎肩下
坐了。
武松道:“王婆,你隔壁是谁?”王婆道:“他家是卖□□音“古跺”,字形为“骨
出”二字加“食”旁,一种面食儿的。”张公却好正在屋里,见武松入来,吃了一惊道:
“都头没甚话说?”武松道:“家间多扰了街坊,相请吃杯淡酒。”那老儿道:“哎呀!老
子不曾有些礼数到都头家,却如何请老子吃酒?”武松道:“不成微敬,便请到家。”老儿
吃武松拖了过来,请去姚二郎肩下坐地。
说话的,为何先坐的不走了?原来都有土兵前后把着门,都是监禁的一般。
武松请到四家邻舍并王婆,和嫂嫂共是六人。武松掇条凳子,却坐在横头,便叫土兵把
前后门关了。那后面土兵自来筛酒。武松唱个大喏,说道:“众高邻休怪小人粗卤,胡乱请
些个。”众邻舍道:“小人们都不曾与都头洗泥接风,如今倒来反扰。”武松笑道:“不成
意思,众高邻休得笑话则个。”土兵只顾筛酒。众人怀着鬼胎,正不知怎地。
看看酒至三杯,那胡正卿便要起身,说道:“小人忙些个。”武松叫道:“去不得;既
来到此,便忙也坐一坐。”那胡正卿心头十五个吊桶打水,七上八下,暗暗地心思道:“既
是好意请我们吃酒,如何却这般相待,不许人动身!”只得坐下。武松道:“再把酒来
筛。”
土兵斟到第四杯酒,前后共吃了七杯酒过,众人却似吃了吕太后一千个筵席!只见武松
喝叫土兵:“且收拾过了杯盘,少间再吃。”武松抹桌子。众邻舍却待起身。武松把两只手
一拦,道:“正要说话。一干高邻在这里,中间那位高邻会写字?”姚二郎便道:“此位胡
正卿极写得好。”武松便唱个喏,道:“相烦则个。”便卷起双袖,去衣裳底下飕地只一
掣,掣出那口尖刀来;右手四指笼着刀靶,大拇指按住掩心,两只圆彪彪怪眼睁起,道:
“诸位高邻在此,小人‘冤各有头,债各有主,’只要众位做个证见!”
只见武松左手拿住嫂嫂,右手指定王婆。四家邻舍,惊得目瞪口呆,罔知所措,都面面
厮觑,不敢做声。武松道:“高邻休怪,不必吃惊。武松虽是个粗卤汉子,——便死也不
怕!——还省得‘有冤报冤,有仇报仇,’并不伤犯众位,只烦高邻做个证见。若有一位先
走的,武松翻过脸来休怪!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,武二便偿他命也不妨!”众邻舍都目瞪
口呆,再不敢动。
武松看着王婆,喝道:“兀的老猪狗听着!我的哥哥这个性命都在你身上!慢慢地却问
你!”回过脸来,看着妇人,骂道:“你那*妇听着!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谋害了?从实
招来,我便饶你!”那妇人道:“叔叔,你好没道理!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,干我甚
事!”
说犹未了,武松把刀胳察了插在桌子上,用左手揪住那妇人头髻,右手劈胸提住;把桌
子一脚踢倒了,隔桌子把这妇人轻轻地提将过来,一交放翻在灵床面前,两脚踏住;右手拔
起刀来,指定王婆道:“老猪狗!你从实说!”那婆子要脱身脱不得,只得道:“不消都头
发怒,老身自说便了。”
武松叫土兵取过纸墨笔砚,排好了桌子;把刀指着胡正卿道:“相烦你与我听一句写一
句。”胡正卿胳答答抖着说:“小……小人……便……写……写。”讨了些砚水,磨起墨
来。胡正卿拿着笔拂那纸,道:“王婆,你实说!”那婆子道:“又不干我事,教说甚
麽?”武松道:“老猪狗!我都知了,你赖那个去!你不说时,我先剐了这个*妇,后杀你
这老狗!”提起刀来,望那妇人脸上便□两□字形左“提手”右“闭”。那妇人慌忙叫
道:“叔叔!且饶我!你放我起来,我说便了!”
武松一提,提起那婆娘,跪在灵床子前,喝一声“*妇快说!”那妇人惊得魂魄都没
了,只得从实招说;将那日放帘子因打着西门庆起,并做衣裳入马通奸,一一地说;次后来
怎生踢了武大,因何设计下药,王婆怎地教唆拨置,从头至尾,说了一遍。
武松叫他说一句,却叫胡正卿写一句。王婆道:“咬虫!你先招了,我如何赖得过!只
苦了老身!”王婆也只得招认了。把这婆子口词也叫胡正卿写了。从头至尾都写在上面。叫
他两个都点指画了字,就叫四家邻舍画了名,也画了字。叫土兵解答膊来,背接绑了这老
狗,卷了口词,藏在怀里。叫土兵取碗酒来供养在灵床子前,拖过这妇人来跪在灵前,喝那
老狗也跪在灵前,洒泪道:“哥哥灵魂不远!今日兄弟与你报仇雪恨!”叫土兵把纸钱点
着。
那妇人见势不好,却待要叫,被武松脑揪倒来,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,扯开胸脯衣
裳。说时迟,那时快,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,口里衔着刀,双手去挖开胸脯,抠出心肝五
脏,供养在灵前;胳察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,血流满地。四家邻舍眼都定了,只掩了脸,
看他忒凶,又不敢劝,只得随顺他。
武松叫土兵去楼上取下一床被来把妇人头包了,揩了刀,插在鞘里;洗了手,唱个喏,
道:“有劳高邻,甚是休怪。且请众位楼上少坐,待武二便来。”四家邻舍都面面相看,不
敢不依他,只得都上楼去坐了。武松分付土兵,也教押了王婆上楼去。关了楼门,着两个土
兵在楼下看守。
武松包了妇人那颗头,一直奔西门庆生药铺前来,看着主管,唱个喏,问道:“大官人
在麽?”主管道:“却才出去。”武松道:“借一步闲说一句。”那主管也有些认得武松,
不敢不出来。武松一引引到侧首僻静巷内,蓦然翻过脸来道:“你要死却是要活?”主管慌
道:“都头在上,小人又不曾伤犯了都……”武松道:“你要死,休说西门庆去向!你若要
活,实对我说西门庆在那里!”主管道:“却才和……和一个相识……去……去狮子桥下大
酒楼上吃……”武松听了,转身便走。那主管惊得半晌移脚不动,自去了。
且说武松迳奔到狮子桥下酒楼前,便问酒保道:“西门庆大郎和甚人吃酒?”酒保道:
“和一个一般的财主在楼上街边阁儿里吃酒。”
武松一直撞到楼上,去阁子前张时,窗眼里见西门庆坐着主位,对面一个坐着客席,两
个唱的粉头坐在两边。武松把那被包打开一抖,那颗人头血淋淋的滚出来。武松左手提了人
头,右手拔出尖刀,挑开帘子,钻将入来,把那妇人头望西门庆脸上掼将来。西门庆认得是
武松,吃了一惊,叫声“哎呀!”便跳起在凳子上去,一只脚跨上窗槛,要寻走路,见下面
是街,跳不下去,心里正慌。
说时迟,那时快;武松却用手略按一按,托地已跳在桌子上,把些盏儿碟儿都踢下来。
两个唱的行院惊得走不动。那个财主官人慌了脚手,也倒了。西门庆见来得凶,便把手虚指
一指,早飞起右脚来。武松只顾奔入去,见他脚起,略闪一闪,恰好那一脚正踢中武松右
手,那口刀踢将起来,直落下街心里去了。
西门庆见踢去了刀,心里便不怕他,右手虚照一照,左手一拳,照着武松心窝里打来;
却被武松略躲个过,就势里从胁下钻入来,左手带住头,连肩胛只一提,右手早□音
“昨”,字形左“提手”右“卒”,揪之意住西门庆左脚,叫声“下去”,那西门庆,一
者冤魂缠定,二乃天理难容,三来怎当武松神力,只见头在下,脚在上,倒撞落在街心里去
了,跌得个“发昏章第十一”!街上两边人都吃了一惊。
武松伸手下凳子边提了*妇的头,也钻出窗子外,涌身望下只一跳,跳在当街上;先抢
了那口刀在手里,看这西门庆已跌得半死,直挺挺在地下,只把眼来动。武松按住,只一
刀,割下西门庆的头来;把两颗头相结在一处,提在手里;把着那口刀,一直奔回紫石街
来;叫土兵开了门,将两颗人头供养在灵前;把那碗冷酒浇奠了,有洒泪道:“哥哥灵魂不
远,早升天界!兄弟与你报仇,杀了奸夫和*妇,今日就行烧化。”便叫土兵楼上请高邻下
来,把那婆子押在前面。
武松拿着刀,提了两颗人头,再对四家邻舍道:“我又有一句话,对你们高邻说,须去
不得!”那四家邻舍叉手拱立,尽道:“都头但说,我众人一听尊命。”武松说出这几句话
来,有分教景阳冈好汉,屈做囚徒;阳谷县都头,变作行者。毕竟武松说出甚话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新版水浒传分集剧情 第82集 梁山奉 诏讨方腊 张清向琼英求婚,表白心迹,甘愿留在山上,二人定下海誓山盟。张顺和解珍解宝兄弟假扮难民也混进了山寨,张清写好书信,让张顺偷偷溜出山寨带给宋江,约好次日婚礼时里应外合拿下山寨。 叶清发现了送信的张顺,告知琼英。琼英不动声色,稳住张清等人,把解家兄弟用酒灌醉抓住。转天婚礼上,琼英发难,告诉张清自己已经知道他的阴谋,早就在山上做好埋伏,等着梁山军钻进圈套。 张清不顾危难,苦劝琼英投降,琼英却仍旧做困兽之斗,想要和宋军决一死战。宋军大兵压境,攻破了山寨,琼英见大势已去,也终于明白了张清的苦心,束手投降。战后,宋江为张清和琼英补办了没有完成的婚礼。 梁山大军继续南下,终于攻下网师园,收复苏州,王英、扈三娘战死。然而蔡京高俅不给他喘息的机会,急命催促梁山军继续攻打杭州。 杭州易守难攻,梁山众将发愁,宋江力排众议,执意要与方腊见面和谈,并派李逵和燕青去送信。蔡京得知此事,又在徽宗面前进谗言,宿太尉据理力争,徽宗最终答应静观其变。 宋江苦于方腊不肯相见,想要派人再去传话。吴用献计,想让送信人带上火药,潜到城门口安放炸 药,若劝降不成,便炸开城门,攻入杭州。但此行凶险,稍有偏差就会丧命,水性好的将领们都争抢着去,最后宋江钦点张顺,张顺欣然领命而去。
话说这清风山离青州不远,只隔得百里来路。这清风寨却在青州三岔路口,地
名清风镇。因为这三岔路上通三处恶山,因此,特设这清风寨在这清风镇上。那里
也有三五千人家,却离这清风山只有一站多路。当日三位头领自上山去了。只说宋
公明独自一个,背着些包里,迤逦来到清风镇上,便借问花知寨住处。那镇上人答
道:“这清风寨衙门在镇市中间。南边有个小寨,是文官刘知寨住宅;北边那个小
寨正是武官花知寨住宅。”宋江听罢,谢了那人,便投北寨来。到得门首,见有几
个把门军汉,问了姓名,入去通报。只见寨里走出那个少年的军官来,拖住宋江,
喝叫军汉接了包里、朴刀、腰刀,扶到正厅上,便请宋江当中凉�上坐了,纳头便
拜四拜,起身道:“自从别了兄长之后,屈指又早五六年矣,常常念想。听得兄长
杀了一个泼猓花,官司行文书各处追捕。小弟闻得,如坐针毡,连连写了十数封书,
去贵庄问信,不知曾到也不?今日天赐,幸得哥哥到此,相见一面,大慰平生。”
说罢又拜。宋江扶住道:“贤弟,休只顾讲礼。请坐了,听在下告诉。”花荣斜坐
看。宋江把杀阎婆惜一事和投奔柴大官人并孔太公庄上遇见武松、清风山上被捉遇
燕顺等事,细细地都说了一遍。花荣听罢,答道:“兄长如此多难,今日幸得仁兄
到此。且住数年,却又理会。”宋江道:“若非兄弟宋清寄书来孔太公庄上时,在
下也特地要来贤弟这里走一遭。”花荣便请宋江去后堂里坐,唤出浑家崔氏来拜伯
伯。拜罢,花荣又叫妹子出来拜了哥哥。便请宋江更换衣裳鞋袜,香汤沐浴,在后
堂安排筵席洗尘。当日筵宴上,宋江把救了刘知寨恭人的事,备细对花荣说了一遍。
花荣听罢,皱了双眉,说道:“兄长,没来由救那妇人做甚么?正好教灭这厮的口。”
宋江道:“却又作怪!我听得说是清风寨知寨的恭人,因此把做贤弟同僚面上,特
地不顾王矮虎相怪,一力要救他下山。你却如何恁的说?”花荣道:“兄长不知:
不是小弟说口,这清风寨是青州紧要去处,若还是小弟独自在这里守把时,远近强
人怎敢把青州扰得粉碎。近日除将这个穷酸饿醋来做个正知寨:这厮又是文官,又
不识字;自从到任,只把乡间些少上户诈骗;朝庭法度,无所不坏。小弟是个武官
副知寨,每每被这厮呕气,恨不得杀了这滥污贼禽兽。兄长却如何救了这厮的妇人?
打紧这婆娘极不贤,只是调拨他丈夫行不仁的事,残害良民,贪图贿赂。正好叫那
贱人受些玷辱。兄长错救了这等不才的人。”宋江听,便劝道:“贤弟差矣!自古
道:‘冤雠可解不可结’。他和你是同僚官,虽有些过失,你可隐恶而扬善。贤弟,
休如此浅见。”花荣道:“兄长见得极明。来日公廨内见刘知寨时,与他说过救了
他老小之事。”宋江道:“贤弟若如此,也显你的好处。”花荣夫妻几口儿,朝暮
臻臻至至,献酒供食,伏侍宋江。当晚安排�帐在后堂轩下,请宋江安歇。次日,
又备酒食筵宴款待。话休絮烦。宋江自到花荣寨里,了四五日酒。花荣手下有几个
体己人,一日换一个,拨些碎银子在他身边,每日教相陪宋江去清风镇街上观看市
井喧哗;村落宫观寺院,闲走乐情。自那日为始,这体己人相陪着闲走,邀宋江去
市井上闲玩。那清风镇上也有几座小勾栏并茶坊酒肆,自不必说得。当日宋江与这
体己人在小勾栏里闲看了一回,又去近村寺院道家宫观游赏一回,请去市镇上酒肆
中饮酒。临起身时,那体己人取银两还酒钱。宋江那里肯要他还钱,却自取碎银还
了。宋江归来又不对花荣说。那个同去的人欢喜,又落得银子,又得身闲。自此,
每日拨一个相陪,和宋江去闲走。每日又只是宋江使钱。自从到寨里,无一个不敬
爱他的。宋江在花荣寨里住了将及一月有余,看看腊尽春回,又早元宵节近。且说
这清风寨镇上居民商量放灯一事,准备庆赏元宵,科敛钱物,去土地大王庙前扎缚
起一座小鳌山,上面结彩悬花,张挂五七百碗花灯。土地大王庙内,逞赛诸般社火。
家家门前扎起灯棚,赛悬灯火。市镇上,诸行百艺都有。虽然比不得京师,只此也
是人间天上。当下宋江在寨里和花荣饮酒,正值元宵。是日,晴明得好。花荣到巳
牌前后,上马去公解内点起数百个军士,教晚间去市镇上弹压;又点差许多军汉,
分头去四下里守把栅门。未牌时分,回寨来邀宋江点心。宋江对花荣说道:“听闻
此间市镇上今晚点放花灯,我欲去看看。”花荣答道:“小弟本欲陪侍兄长,奈缘
我职役在身,不能彀闲步同往。今夜兄长自与家间二三人去看灯,早早的便回;小
弟在家专待家宴三杯,以庆佳节。”宋江道:“最好。”却早天色向晚,东边推出
那轮明月。宋江和花荣家亲随体己人两三个跟随着缓步徐行。到这清风镇上看灯时,
只见家家门前搭起灯棚,悬挂花灯:灯上画着许多故事,也有剪彩飞白牡丹花灯并
芙蓉、荷花,异样灯火。四五个人手挽着,来到大王庙前,在鳌山前看了一回,迤
逦投南走。不过五七百步,只见前面灯烛荧煌,一夥人围住在一个大墙院。门首热
闹。锣声响处,众人喝采。宋江看时,却是一夥舞“鲍老”的。宋江矮矬,人背后
看不见。那相陪的体己人却认得社火队里,便教分开众人,请宋江看。那跳“鲍老”
的,身躯纽得村村势势的。宋江看了。呵呵大笑。只见这墙院里面却是刘知寨夫妻
两口儿和几个婆娘在里面看。听得宋江笑声,那刘知寨的老婆于灯下却认得宋江,
便指与丈夫道:“兀!那个笑的黑矮汉子,便是前日清风山抢掳下我的贼头。”刘
知寨听了,一惊,便唤亲随六七人,叫捉那个笑的黑矮汉子,宋江听得,回身便走。
走不过十余家,众军汉赶上,把宋江捉住,到寨里,用四条麻索绑了,押至厅前。
那三个体己人见捉了宋江,自跑回来报与花荣知道。且说刘知寨坐在厅上,叫解过
那来。众人把宋江簇拥在厅前跪下。刘知寨喝道:“你这厮是清风山打劫强贼,如
何敢擅自来看灯!今被擒获,有何理说?”宋江告道:“小人自是郓城县客人张三,
与花知寨是故友,来此间多日了,从不曾在清风山打劫。”刘知寨老婆却从屏风背
后转将出来,喝道:“你这厮兀自赖哩!你记得教我叫你做‘大王’时?”宋江告
道:“恭人差矣。那时小人不对恭人说来:‘小人自是郓城县客人,亦被掳掠在此
间,不能彀下山去?’”刘知寨道:“你既是客人被掳劫在那里,今日如何能彀下
山来,却到我这里看灯?”那妇人便说道:“你这厮在山上时,大刺刺的坐在中间
交椅上,繇我叫大王,那里睬人!”宋江道:“恭人全不记我一力救你下山,如何
今日倒把我强扭做贼?”那妇人听了,大怒,指着宋江骂道:“这等赖皮赖骨,不
打如何肯招!”刘知寨道:“说得是。”喝叫:“取过批头来打那。”一连打了两
料。打得宋江皮开肉绽,鲜血迸流。叫:“把铁锁锁了。明日合个囚车,把做‘郓
城虎’张三解上州里去。”却说相陪宋江的体己人慌忙奔回来报知花荣。花荣听罢,
大惊,连忙写书一封,差两个能干亲随人去刘知寨处取。亲随人了书,急忙到刘知
寨门前。把门军士入去报覆:“花知寨差人在门前下书。”刘高叫唤至当厅。那亲
随人将书呈上。刘高拆开封皮,读道:花荣拜上僚兄相公座前:所有薄亲刘丈,近
日从济州来,因看灯火,误犯尊威,万乞情恕放免,自当造谢。草字不恭,烦乞察
不宣。刘高看了,大怒,把书扯的粉碎,大骂道:“花荣这厮无礼!你是朝廷命官,
如何却与强贼通同,也来瞒我。这贼已招是郓城县张三,你却如何写济州刘丈!俺
须不是你侮弄的;你写他姓刘,是和我同姓,恁的我便放了他!”喝令左右把下书
人推将出去。那亲随人被赶出寨门,急急归来,禀覆花荣知道,花荣听了,只叫得:
“苦了哥哥!快备我的马来。”花荣披挂,拴束了弓箭,绰上马,带了三五十名军
汉,都拖拽棒,直奔至刘高寨里来。把门军汉见了,那里敢拦当;见花荣头势不好,
尽皆惊,都四散走了。花荣抢到厅前,下了马,手中拿着。那三五十人都摆在厅前。
花荣口里叫道:“请刘知寨说话。”刘高听得,惊得魂飞魄散;惧怕花荣是个武官,
那里敢出来相见。花荣见刘高不出来,立了一回。喝叫左右去两边耳房里搜人。那
三五十军汉一齐去搜时,早从廊下耳房里寻见宋江,被麻索高吊起在梁上,又使铁
索锁着,两腿打得肉绽。几个军汉,便把绳索割断、铁锁打开,救出宋江。花荣便
叫军士先送回家里去。花荣上了马,绰在手,口里发话道:“刘知寨!你便是个正
知寨,待怎的,奈何了花荣!谁家没个亲眷!你却甚么意思?我的一个表兄,直拿
在家里,强扭做贼,好欺负人!明日和你说话。”花荣带了众人,自回到寨里来看
视宋江。却说刘知寨见花荣救了人去,急忙点起一二百人,也叫来花荣寨夺人。那
一二百人内,新有两个教头。为首的教头虽然得了些刀,终不及花荣武艺;不敢不
从刘高,只得引了众人奔花荣寨里来。把门军士入去报知花荣。此时天色未甚明亮,
那二百来人拥在门首,谁敢先入去,都惧怕花荣了得。看看天大明了,却见两扇大
门不关,只见花知寨在正厅上坐着,左手拿着弓,右手挽着箭。众人都拥在门前。
花荣竖起弓,大喝道:“你这军士们!不知‘冤各有头,债各有主’。刘高差你来,
休要替他出色。你那两个新参教头还未见花知寨的武艺。今日先教你众人看花知寨
弓箭,然后你那们,要替刘高出色,不怕的入来。看我先射大门上左边门神的骨朵
头。”搭上箭,拽满弓,只一箭,喝声:“着!”正射中门神骨朵头。二百人都一
惊。花荣又取第二枝箭,大叫道:“你们众人再看:我第二枝箭要射右边门神的这
头盔上朱缨!”飕的又一箭,不偏不斜,正中缨头上。那两枝箭却射定在两扇门上。
花荣再取第三枝箭,喝道:“你众人看我第三枝箭,要射你那队里,穿白的教头心
窝!”那人叫声,“哎呀!”便转身先走。众人发声啊,一齐都走了。花荣且教闭
上寨门,却来后堂看觑宋江。花荣道:“小弟惜了大哥,受此之苦。”宋江答道:
“我却不妨。只恐刘高那不肯和你干休。我们也要计较个长便。”花荣道:“小弟
舍着弃了这道官诰,和那理会。”宋江道:“不想那妇人将恩作怨,教丈夫打我这
一顿。我本待自说出真名姓来,却又怕阎婆惜事发;因此只说郓城客人张三。叵耐
刘高无礼,要把我做郓城虎张三解上州去,合个囚车盛我。要做清风山贼首时,顷
刻便是一刀一剐!不得贤弟自来力救,便有铜唇铁舌,也和他分辩不得。”花荣道:
“小弟寻思,只想他是读书人,须念同姓之亲,因此写了刘丈;不想他直恁没些人
情。如今既已救了来家,且却又理会。”宋江道:“贤弟差矣:既然仗你豪势,救
了人来,凡事要三思。自古道:‘饭防噎,行路防跌。’他被你公然夺了人来,急
使人来抢,又被你一吓,尽都散了;我想他如何肯干罢。必然要和你动文书。今晚
我先走上清风山去躲避,你明日却好和他白赖,终久只是文武不和相殴的官司。我
若再被他拿出去时,你便和他分说不过。”花荣道:“小弟只是一勇之夫,却无兄
长的高明远见。只恐兄长伤重了走不动?”宋江道:“不妨。事急难以担阁,我自
捱到山下便了。”当日敷贴了膏药,了些酒肉,把包里都寄在花荣处。黄昏时分,
便使两个军汉送出栅外去了。宋江自连夜捱去。不在话下。再说刘知寨见军士一个
个都散回寨里来说道:“花知寨十分英勇了得,谁敢去近前,当他弓箭!”两个教
头道:“着他一箭时,射个透明窟窿,却是都去不得。”刘高那终是个文官,有些
算计。当下寻思起来:“想他这一夺去,必然连夜放他上清风山去了,明日却来和
我白赖;便争竞到上司,也只是文武不和�殴之事。我却如何奈何得他?我今夜差
二三十军汉去五里路头等候。倘若天幸捉着时,将来悄悄的关在家里,却暗地使人
连夜去州里报知军官下来取,就和花荣一发了,都害了他性命。那时我独自霸着这
清风寨,省得受那们的气!”当晚点了二十余人,各执棒,就夜去了。约莫有二更
时候,去的军汉背剪绑得宋江到来。刘知寨见了大喜道:“不出吾之所料!且与我
囚在后院里,休教一个人得知!”连夜便写了一封申状,差两个心腹之人星夜来青
州府飞报。次日,花荣只道宋江上清风山去了,坐视在家,心里只道:“我且看他
怎的!”竟不来睬着。刘高也只做不知。两下都不说着。且说这青州府知府正值升
厅公座。那知府覆姓慕容,双名彦达,是今上徽宗天子慕容贵妃之兄;倚托妹子的
势,要在青州横行,残害良民,欺罔僚友,无所不为。正欲回衙早饭,只见左右公
人接上刘知寨申状,飞报贼情公事。知府接来看了刘高的文书,了一惊,便道:
“花荣是个功臣之子,如何结连清风山强贼?这罪犯非小,未审虚实?”便教唤那
本州兵马都监来到厅上,分付他去。原来那个都监,姓黄,名信。为他本身武艺高
强,威镇青州,因此称他为“镇三山”。那青州地面所管下有三座恶山:第一便是
清风山,第二便是二龙山,第三便是桃花山。这三处都是强人草寇出没的去处。黄
信却自夸要捉尽三山人马,因此唤做“镇三山”。这兵马都监黄信上厅来领了知府
的言语,出来点起五十个壮健军汉,披挂了衣甲,马上擎着那口丧门剑,连夜便下
清风寨来,迳到刘高寨前下马。刘知寨出来接着,请到后堂,叙礼罢,一面安排酒
食管待,一面犒赏军士;后面取出宋江来,教黄信看了。黄信道:“这个不必问了。
连夜合个囚车,把这厮盛在里面!”头上抹了红绢,插一个纸旗,上写着:“清风
山贼首郓城虎张三”。宋江那里敢分辩,只得由他们安排。黄信再问刘高道:“你
得张三时,花荣知也不知?”刘高道:“小官夜来二更了他,悄悄的藏在家里,花
荣只道去了,安坐在家。”黄信道:“既是恁的,却容易。明早安排一付羊酒去大
寨里公厅上摆着,却教四下里埋伏下三五十人预备着。我却自去花荣家请得他来,
只说道:‘慕容知府听得你文武不和,因此特差我来置酒劝谕。’赚到公厅,只看
我掷盏为号,就下手拿住了,一同解上州里去。此计如何?”刘高喝采道:“还是
相公高见,此计却似‘中捉�,手到来’。”当夜定了计策。次日天晓,先去大寨
左右两边帐幕里,预先埋伏了军士,厅上虚设着酒食筵宴。早饭前后,黄信上了马,
只带三两个从人,来到花荣寨前。军人入去传报。花荣问道:“来做甚么?”军汉
答道:“只听得教报道‘黄都监特来相探’。”花荣听罢,便出来迎接。黄信下马,
花荣请至厅上叙礼罢,便问道:“都监相公,有何公干到此?”黄信道:“下官蒙
知府呼唤,发落道:为是你清风寨内文武官僚不和,未知为甚缘由。知府诚恐二位
因私雠而惜公事,特差黄某到羊酒,前来与你二位讲和。已安排在大寨公厅上,便
请足下上马同往。”花荣笑道:“花荣如何敢欺罔刘高?他又是个正知寨。只是他
累累要寻花荣的过失。不想惊动知府,有劳都监下临草寨,花荣将何以报!”黄信
附耳,低言道:“知府只为足下一人。倘有些刀兵动时,他是文官,做得何用?你
只依着我行。”花荣道:“深谢都监过爱。”黄信便邀花荣同出门首上马。花荣道:
“且请都监少叙三杯了去。”黄信道:“待说开了,畅饮何妨?”花荣只得叫备马。
当时两个并马而行,直来到大寨下了马。黄信携着花荣的手,同上公厅来。只见刘
高已自先在公厅上。三个人都相见了。黄信叫取酒来。从人已自先把花荣的马牵将
出去,闭了寨门。花荣不知是计,只想黄信是一般武官,必无歹意。黄信擎一盏酒
来,先劝刘高道:“知府为因听得你文武二官同僚不和,好生忧心;今日特委黄信
到来与你二公陪话。烦望只以报答朝廷为重,再后有事,和同商议。”刘高答道:
“量刘高不才,颇识些理法;直教知府恩相如此挂心。我二人也无甚言争执,此是
外人妄传。”黄信大笑道:“妙哉!”刘高饮过酒,黄信又斟第二杯酒来劝花荣道:
“虽然是刘知寨如此说了,想必是闲人妄传,故是如此。且请饮一杯。”花荣接过
酒了。刘高拿副台盏,斟一盏酒回劝黄信道:“动劳都监相公降临敝地,满饮此杯。”
黄信接过酒来,拿在手里,把眼四下一看,有十数个军汉,簇上厅来。黄信把酒盏
望地下一掷,只听得后堂一声喊起,两边帐幕里走出三五十个壮健军汉,一发上,
把花荣拿倒在厅前。黄信喝道:“绑了!”花荣一片声道:“我得何罪?”黄信大
笑,喝道:“你兀自敢叫哩!你结连清风山强贼,一同背反朝廷,当得何罪?我念
你往日面皮,不去惊动,你家老小!”花荣叫道:“也须有个证见。”黄信道:
“还你一个证见!教你看真赃真贼,我不屈你。--左右!与我推将来!”无移时,
一辆囚车,一个纸旗儿,一条红抹额,从外面推将入来。花荣看时,却是宋江;目
睁口呆,面面觑,做声不得。黄信喝道:“这须不干我事,见有告人刘高在此。”
花荣道:“不妨,不妨!这是我的亲眷。他自是郓城县人。你要强扭他做贼,到上
司自有分辩处!”黄信道:“你既然如此说时,我只解你上州里,你自去分辩。”
便叫刘知寨点起一百寨兵防送。花荣便对黄信说道:“都监赚我来,虽然捉了我,
便到朝廷,和他还有分辩。可看我和都监一般武职官面,休去我衣服,容我坐在囚
车里。”黄信道:“这一件容易,便依着你。就叫刘知寨一同去州里折辩明白,休
要枉害人性命。”当时黄信与刘高都上了马,监押着两辆囚车,并带三五十军士,
一百寨兵,簇拥着车子,取路奔青州府来。有分教:火堆里,送数百间屋宇人家;
刀斧丛中,杀一二千残生性命。正是:生事事生君怨,害人人害汝休嗔。毕竟宋江
怎地脱身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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